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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有神明(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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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有神明(五)

天君似是累了, 也懶得反駁她,方才在打鬥中一閃而逝的傷感卷土重來,“你和濯羽是什麽關系?”

煙歸沒有預料到天君此刻竟然提起濯羽, 意外之餘, 她也有些悲傷,冷硬的姿態漸漸軟了, “他是我的至親,所愛,不能割舍之人。”

“是他燃盡心火助我回來。”

“原來是墮魂了嗎?”天君有些恍惚, 隨即又覺得像是濯羽的做派,嘆了口氣, 喉間溢出低低的笑, “我早該料到……那孩子, 從來不是籠中之鳥……”

只是他沒有料到, 他居然肯心甘情願為她犧牲……

眸光一閃,天君的目光重新凝到煙歸面上, 開始細細打量她。

身姿頎長, 昂首而立,湛藍色衣衫隨風獵獵而動, 恣意飄灑在廣闊無涯的天地間。狂風亂卷,雲煙浮動, 天光暗淡, 萬物斂輝, 一時之間,他竟只能看見她。

分明生得眉目如畫, 該是個性情溫和的女子,可眉眼間的狠厲, 言語間的不羈,舉手投足間的灑脫,都昭示著她怎麽也沒辦法被顛覆的傲骨。

濯羽會喜歡上她,好像也並不奇怪。因著他們本就是一類人。

他眼神在她面上游走,意味不明地發問:“你不怕嗎?”

這話說得沒頭沒尾。

怕死嗎?怕隕落嗎?怕無法拯救人間嗎?

煙歸眉頭蹙起,疑惑至極:“怕什麽?”

“還記得你飛升那年,在風雨如晦中,天降下的一道詰問:但為蒼生,覆一人爾,可曾有悔”

天君眉心鎖起,定定看著她,自嘲地繼續道:“我還記得你的回答,你說,明華無悔,無悔……”

煙歸沈默地聽著。

天君掀衣而起,周身戾氣散了些許,“但其實,我是想問問,你怕嗎?是否怕死怕一死之後仍沒有結果”

多年前那場離恨海之禍,他不是不想插手,只是天意如此,天災人禍本就不可避免,他舍不下一身金袍,舍不下錦繡神途,亦舍不下千秋美名。

可他舍不下的,有人棄若敝屣。

沈淵,那個只知臨水敲月,踏海縱歌的放蕩鮫人,竟為了這毫不相幹的人間,融魄為珠,力挽狂瀾。

他失去的不過是自由而已。

天君呢?也不過失去了摯友而已。

從前的四人行,少了一人,怎麽都不是滋味。

縛昭棄神途於不顧,墮入魔道。

月黎待他日漸冷淡。

或許離恨海陷落成為他們心中一根隱刺,沒有人去提,但沈淵的離去,時時刻刻警醒著他,一切都回不去了。

可是他有什麽錯呢?

天災人禍本就不可避免,沈淵只是應天地而生的鮫人而已,祖神尚且隕滅,有什麽是能永存的呢?何苦為了這些脆弱的生命,曇花一現的山川,費心竭力,嘔心瀝血,甚至搭上自己。

天君繼續發問:“不絞殺孽海劫,神力尚未恢覆就去抵抗天災,以蜉蝣之力對抗本君……你真的不怕嗎?”

“但為蒼生,覆一人爾,真的無悔嗎?”

煙歸垂眸,衣裙上的銀光恰好落入眼眸,像是漫天熠熠生輝的星辰,又像是雪盡水光瀲灩的淺灰色眼眸,那樣珍重地噙著一個為世所不容的她。

她想,有那麽一刻,她是有悔的,是害怕的,是想過退縮的。

如果為蒼生,覆的這一人是雪盡的話。

可是雪盡叫她不要回頭,雪盡說他們還會有重逢的那天,雪盡從來不懷疑她不能突破縛神咒,雪盡是那般的堅信著,她,唯有她,能拯救人間於水火之中。

她真的可以嗎?

煙歸藏在袖中的手微微蜷起,輕輕地抖著,面上笑意未減,坦然地迎著天君探尋的目光,“無畏,也無悔。”

天君眉毛一凜,眼眸微瞇,頗有些玩味地凝視著她,或許他也不信,怎麽會有人無畏也無悔呢?

雲煙散了又聚,影影綽綽地隔在二人之間,叫他看不清她的眼。

一旁沈默已久的明華驀然出聲:“天君,您種下的惡念——是恐懼。”

“對嗎?”

天君此時傷口已凝滯,氣息也緩了下來,他慢慢望向明華,眼神晦暗難辨。

“因為您心中始終懷著恐懼,所以您討厭像我這般的人,也討厭那個叫沈淵的鮫人。我不知道您曾經經歷了什麽,但您無權幹涉他人的選擇。”

明華立在下首,一襲白衣汙穢難辨顏色,可一張臉卻素白得如一朵出汙泥纖塵不染的玉蓮,神色淡淡,比天君更像神明。

“各人有各人的道,天君,您不該幹涉。這有損你尊奉的天道。”

有損天道可是誰又能來告訴他天道究竟是什麽?他的道究竟是什麽?

天君不欲再問下去,他這些年,到底在做什麽呢?在執迷什麽呢?

他不明白沈淵,不明白月黎,不明白縛昭,不明白濯羽,也不明白他自己……

天君的眸子明了又暗,暗了又明,他不可能因為小輩的幾句話而改變,但他心底始終縈繞著的哀傷驟然被放大,重重哀思,萬年未減,愈演愈烈。

那些年少輕狂,飲馬縱歌的日子一去不覆返。故人或青山埋骨,或沈寂深海,而他青絲染霜,孤獨數年。

天君望著明華,帶著些諷刺的笑,“也許你說得對。”

說罷又轉向煙歸,緩緩擡手撥開繚繞雲煙,望進她眼底,似要探尋故人影蹤,而後帶著無限悵然,無限遺憾,淡淡開口:“你回去後,替我問問他,困在離恨之淵那麽多年,可曾有一天想起過故友?”

煙歸看清了天君眼底一閃而過的遺憾,卻始終無法將此刻的他和千年後與沈淵針鋒相對,毫不相讓的他聯系起來,既如此,為何不親口解開疑惑,不親自去問問他呢?

“千年後,你可以自己親口去問。”

天君輕笑一聲,笑中藏著萬種情緒,“也許到那時,就問不出口了。”

荒原之上的黑煙瘴氣散開不少,虛空中雲霧也漸漸褪去,只一個眨眼的功夫,天君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煙歸從不覺得自己能戰勝天君,也許他只是懶得和螻蟻計較了。

她收回神思,往下界漫不經心一望,只見明華孤立荒野之上,正眸光爍亮地看著她,像是漫天璀璨的銀河,絲絲縷縷地鋪開,沿著堆疊的雲層而上。

煙歸沒有什麽情緒地回以一個探尋的眼神,這麽看著她做什麽?她知道自己很有魅力,但不至於把千年前的自己也迷倒了吧。

她一揮衣袖,足尖破開雲霧,翩然落地。

隨即淡道:“做什麽?”

明華眨了眨眼,擡起一指指向煙歸,有些好奇地問:“你頭上的簪子是那個叫濯羽的人送的嗎?”

煙歸聞言,右手不自覺地撫上發間,摸到了那只鑲珠珊瑚紋血玉簪,質感極好,像是打磨了許久的,摸起來光滑瑩潤,如一片柔軟的雲。

她有些模模糊糊地想到,雪盡的前塵夢中,濯羽手中常把玩的那塊血玉,是他極為珍視的,也是他母親月黎的遺物。

明華上前一步,又仔細地看了看,而後真心實意地誇讚:“很漂亮!紅色極為襯你。”一語未畢,明華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在誇自己,一時之間有些窘迫。

“我也覺得很漂亮。極為襯我。”煙歸滿不t在乎地受了這誇耀,隨即想到什麽,又鄭重地補充了一句,“是定情信物。”

明華雖只是千年前的人,但聰慧如她,很快從之前的交談中推理出來,她有些遲疑,但還是出聲詢問了:“燃盡心火,是什麽意思?”

“燃盡心火……”煙歸的語氣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,“即隕滅。”

明華眼中閃過幾分黯然,很快隱去,她並不認識濯羽,因此並不過分悲傷,但她很了解自己,明白煙歸平靜外表下潛藏的哀傷。

她笑了笑,“萬死不悔的人,燃盡心火的人,為你逆天而行的人,我很羨慕你,你很幸運。”

煙歸眉梢一挑,撚了撚衣角,她確實是幸運,才能遇見雪盡,可是雪盡已經隕滅了。

她笑不達眼底地回道:“你以後會遇到的。”

狂風在此時驟然呼嘯而來,群鬼嗚嗚咽咽之聲一波一波地響起。

那些怨鬼還未離去。仍孤獨地徘徊在此地。

其實並不能對煙歸造成任何威脅。

但若不消除他們的執念,恐怕明華接下來也不會好過。

可是,如何消除呢?

一道綠色光芒驀地從眼前閃過,幻化成一個少年郎的模樣,吊兒郎當的,笑得賊眉鼠眼。

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兒,隨即輕飄飄落地,極有禮貌地和明華打了個招呼:“明華殿下好,我是忘憂,全天下最聰明機靈俊美無儔的忘憂草草靈!”

明華也極有涵養地回了一個微笑。

煙歸歪了歪頭,冷眼看向忘憂,笑裏藏刀:“你來做什麽?”

“柳柳,你這話說得可不對,你要去拯救人間,怎麽能不帶上我忘憂呢?”

煙歸斜睨他一眼,“所以”

忘憂氣得眉毛眼睛擰作一團,胸口一起一伏,“瞧不起人是吧!”

說畢縱身一躍,變幻出本體,千萬綠色熒光源源不斷地從一株綠色植物中湧出。

花枝搖動,鳥雀呼晴。

怨鬼的哀嚎聲漸漸弱了下去。

明華看得目不轉睛,“憂思不能自遣,故欲樹此草,玩味以忘憂也。”

“他在消鬼魂們的愁思,執念散盡,他們就能走了。”

說話間,荒原上黑煙已散盡,一串晶亮的月亮冒頭,照徹此間。

煙歸盯著做完一切來討賞的忘憂,沒什麽好氣地敷衍道:“你果真幹了一件好事。”

忘憂氣得直翻白眼,真想拍屁股走人。

明華笑看她許久,溫聲道:“你好像變了許多。”

“不好嗎?”

“很好。現在的你,不為規矩束縛,活得隨心所欲,自由灑脫,我很喜歡。”

明華說著停下來,牽起了煙歸的手,感受到她滾燙的體溫,目光在她面上游移,“你不是來找我要一個答案的嗎?”

“方才已經說了,天君種下的惡念,是恐懼。”

“你什麽都不缺了。不缺必死的決心,不缺對人間的大愛,不缺消除災禍的能力。唯一缺的,是勇氣。”

煙歸茫然地眨了眨眼,有盈盈光點在睫上流轉,她好像有些懂了。

明華繼續道:“一勇,足以撼天動地。”

“你真的相信自己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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